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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arch 2025

March 2025

2025/03/01 - 2025/03/31

VMAC文章

流動影像的生成世代:失真美學

撰文及翻譯:黃小燕

去年(2024 年)11 月,我在荷蘭逗留了兩星期,是為趕紀錄片的墟,即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節 (IDFA),那是歐洲一大年度紀錄片盛事。當中,我最感興趣的,是 IDFA 的分支項目DocLab,那是專門展示數碼敘事和延展實境 (XR) 紀實作品的平台。

DocLab 今屆已18歲。我原本預期會看到許多 VR、AR 作品,但也跟不少人工智能(AI)作品不期而遇。DocLab 展示的27件作品中,有三分之一用上 AI 技術;而長篇 AI 紀錄片也出現在主要的影展活動中。轉念一想,為什麼不呢?畢竟,AI 如今已無處不在,隨手可得。專為 AI 電影而設的活動也層出不窮,例如影像生成工具開發商 Runway 便舉辦自己的 AI 短片比賽,以及於 2024 年 11 月在洛杉磯首辦的 Flux Festival,則是一個專門展示 AI 電影的藝術祭。

隨著 AI 作品大行其道,我們可以看出一種「AI 美學」嗎?Flux Festival 的策展人曾撰文分析所展示的 AI 流動影像作品,歸納出五個趨勢:一、變形、模糊影像;二、超現實;三、黑暗故事;四、懷舊;五、新時代,新空間。[1] 這些趨勢在 IDFA 也是顯而易見的。

用 AI 來翻開(無法也不用理順的)歷史縐褶, 填補空白,無論是模糊的記憶,抑或刻意的遺忘。《Burn from Absence》和《Sincerely, Victor Pike》使用類似策略,惟處理手法各有不相同。

《Burn from Absence》(2024) 是巴黎出生的藝術家 Emeline Courcier 以影像來尋根之作。以錄像裝置呈現的影片充滿懷舊的情感基調,結合家族老照片、AI 根據這些舊照所生成的影像(它們逼真到我無法分辨哪些是原件)、以及長輩逃離戰禍的漂泊故事,重構一段越南家庭的離散歷史。AI 重組了斷裂及支離破碎的記憶,但似乎也模糊了現實與她的回憶之間的界線。

如夢般短暫,如幻象般稍縱即逝。藝術家 Gregor Petrikovic 因記憶衰退,開始錄下與身邊人的談話。他的短片《Sincerely, Victor Pike》(《向 Victor Pike 誠摯問候》)呈現一連串漫漶模糊的影像,如夢似幻,揭示了記憶的脆弱。在這些錄音生成的人工智能影像中,汽車在空中翱翔,身體交纏融合。正如藝術家所言:「這或許正符合記憶的本質——它總是介於真實與超現實之間。」

至於用 AI 創作神秘、黑暗的故事,《About a Hero》(姑且譯作《英雄事迹》〉)便是一例,更是本屆影展的開幕影片。

「電腦在4500年內也不會創造出像我這麼好的電影。 」 殿堂級電影人荷索(Werner Herzog) 吐出的豪言壯語引發了波蘭導演 Piotr Winiewicz 的思考:電腦可以寫出怎樣的電影劇本?按導演的說法,他在2018年構思這部影片時,AI 仍未如今天「隨手可得」的光景,他還得編寫一個名為「Kaspar」的程式,一個以荷索的「腦」(mind)為藍本的 AI ——套用荷索的思考方式、用語,以及他的電影風格——來寫劇本。

《英雄事迹》由是誕生。影片更有荷索的「聲演」加持,他帶動劇情前進,既是旁述,也是片中的調查員,更是 AI 的質疑者。當然,這一切都是 AI 的傑作:聲音是由 AI 所仿製,並得到荷索的首肯。影片一開始就由律師告訴我們深偽技術(deepfake)的能耐,為影片定下真假辯證的基調。

導演 Winiewicz 稱《英雄事迹》為「散文電影」(essay film),卻用劇情片為基調,追查在虛構的工業小鎮所發生的案件,懸疑情節不過是「引子」而已。至於碎片化的劇情是設定,抑或是 AI 編劇的結果?我不得而知,但倒為迷離的懸案增添張力。演員的演出——死者的遺孀,以及鎮上的鄰居、友人——不無 Roy Andersson 冷冽的荒誕感。值得留意的是,《英》的影像美學,其實擬似德國雕塑家暨攝影師 Thomas Demand 刻意擬真的攝影美學,畫面寧靜而簇新;《英》也乾淨得為原本的冷冽荒誕添上邪門的氣息。

我覺得,導演扣題的處理,表現在將紀錄片慣用的訪談大頭(talking heads)穿插於主線劇情之間的設定,看出導演的節制,不然,影片便會過於糅雜。影片設置了三種訪談大頭:一、命案的證人約談,處處顯露誇張荒誕的虛構痕跡;二、將藝術理論學者 Boris Groys、媒體藝術家 Stephanie Dinkins 等人討論機器的舊片(found footage)嫁接到查案情節之中,使影片增添一抹偽紀錄片的味道;三、媒體律師(討論及「示範」deepfake)以及文化聞人 Stephen Fry 等尋思 AI 的道徳及哲學叩問。劇情片上疊加三層表述向度——虛構、挪用和尋思共冶,真假穿插,是一部耐人尋味的隨筆電影。其中,「挪用」最有意味:形式上既呈現又批判紀錄片訪談大頭的權威妄念,同時探索了神秘的「機器」,自然而然地引導觀眾對人工智能加以反思

《英雄事迹》因其混合的風格和複雜、辯證和反思的命題而引人入勝,被選為今屆 IDFA 的開幕電影,論手法、議題熱度,可算是佳選。然而,相比之下,傳記電影《Eno》這部有看頭的生成式紀錄長片,卻受到莫名的冷遇,就連放映方式也相當「傳統」——在電影節期間,只安排在電影院「正規」放映兩場。(較之《Eno》最近的24小時馬拉松式網上放映活動,為觀眾帶來(選擇)連續觀看不同版本的機會。)

用 30 小時訪談和 500 小時影片熬出來的《Eno》,必有可觀。以製作設計題材紀錄片(如 《Helvetica》、 《Rams》)而為人熟悉的電影人Gary Hustwit 與數碼藝術家 Brendan Dawes 共同開發了一個生成軟體,把英國音樂人 Brian Eno 的訪談與未發表的影片與音樂檔案,剪輯為片,結果可以生成無數版本。[2] 影片只設定開頭和結尾,其餘都是隨機的。影片並非著眼 Brian Eno 的生命故事,而在他對音樂和創作的想法落墨。

《Eno》的迷人之處,在於它冒不連貫之險,闖長篇紀錄片敘事的門禁。這種開放式的敘事,甚具意味。首先,它似是還原電影的製作過程:眾所周知,電影製作本身是不連貫又零碎的,在後期的剪輯過程中才把片段串起來,產生敘事及意義。其次,它把玩劇情連貫(與否)與條理、義意的辯證關係,以及兩者之間的微妙互動。第三,借用 Brian Eno 常用及珍視的說法——「投降」,生成式(紀錄)影片的美麗新世界取決於願意投降,即並非時時刻刻都要掌控全局,而是順其自然,接受即興的發生。《Eno》正是這一理念的淋漓示範。

從上述作品中,我們可以一窺人工智能的「全潛能」(omnipotential),而非全能(omnipotent)。消費級 AI 已將算法藝術變成如今俗稱的 AI 藝術,但 生成電影(或衍生藝術)其實非新鮮事物,且精密的創作仍須依靠專業編程。

衍生藝術如河流,人每一次插足其中,觸碰的水都不一樣,影像之河的源源流動,理論上可無限組合。我喜歡的早期(2010年代初)衍生藝術作品包括黎肖嫻的門窗系列和鄭曦然的實時模擬動畫。

就以黎氏2012年的《景框戲門》為例。黎氏把香港1950、60年代盛行的粵語片片段,剪成長或兩秒、或三秒、或五秒的基本單元,11部電影剪出達500個片段單元,按其編寫的電腦程式隨機拼貼、組合。衍生的影片讓似曾相識的碎片非常隨機地連綴起來,可謂是一趟由「知」(已知片段)到「不知」的旅程。

美籍台灣裔科幻小說家姜峯楠(Ted Chiang)在其2023年的文章《ChatGPT is a Blurry JPEG of the Web》(可意譯為《ChatGPT 是網絡的一張低清 JPEG 檔》)中提出的觀點,或能幫助我們這些一般 AI 用家更加理解和認清 AI 的能力與局限。姜將 ChatGPT 等大型語言模型(LLM)比作 JPEG 這類「失真」的壓縮算法(lossy compression),提出這些模型雖然保留了訓練數據中的大部分信息,但它們提供的是近似值,而非精確的再現。姜指出此類 AI 系統存在局限及潛在「失真」,因為它們的編程指令重於覆述,而非逐字逐句的模式,因此給人「會思考」的印象,使它們看似更聰明。

姜峯楠認為人工智能擷取了精髓卻失去了清晰度,而 JPEG 檔的類比則揭示人類知識的失真壓縮。這一說法引人琢磨:沿著姜的思路,這些「模糊的 JPEG 檔」將如何引領我們的(虛擬)敘事呢?

 

[1] 見南加州大學電影藝術教授 Holly Willis 撰於《The Conversation》的文章:https://theconversation.com/blurry-morphing-and-surreal-a-new-ai-aesthetic-is-emerging-in-film-242098

[2] 根據《紐約時報》的影評,《Eno》有 52百京個可能的版本。1 百京 = 1,000,000,000,000,000,000 (18個零) 。

(本文所表達的觀點和意見僅代表作者本人,並不反映VMAC的觀點。)

 

 

員工精選

《1993香港自主錄像比賽節目特刊》

Hong Kong Independent Video Awards 1993 – Videotage “Poetry and thoughts” – Brochure | 一九九三年香港自主錄像- 錄像太奇「詩與想」- 小冊子

1993年4月,香港藝術中心首辦香港自主錄像比賽,錄映太奇加插《詩與想》觀摩放映,策展人馮美華同時擔任實驗錄像組的比賽評判之一。同名節目此前曾見於年初舉行的藝穗節中 [1],此一主題旨在讓藝術家在作品之上,剖白自己對「錄像」一詞的看法。

主辦單位出版的特刊除了刊載得獎作品,也包含觀摩展的部分,將作品簡介與藝術家的借題發揮並排,當中包括鮑藹倫的《似是故人來》。鮑氏在同名的文章討論獨立創作縱使充滿理想,在缺乏長遠藝術政策與資助機制下,現實中仍受限於官方、贊助商的認可。在權衡題材和所吸引到的製作資源之間,藝術家難以述說非主流的故事,有損言論和創作自由。

兩年後,香港自主錄像比賽與市政局所舉辦的獨立短片比賽合併,組成ifva獨立短片及影像媒體比賽 [2],成為香港新生代創作者的搖籃。2024年9月,ifva 宣布「暫別大家」 [3],或許是一個時代終結的前奏?

在文章的結尾,鮑氏形容1993年香港的創作環境「像是冷封一樣」;如今政府的各項基金仍是藝術家尋求資助的主要途徑,但近年的社會情勢對思考議題的制肘日益明顯,加上他們得以初露頭角的渠道也逐漸萎縮,獨立創作又會邁進何等光景?

 

[1] 與亞洲藝術文獻庫「鮑藹倫檔案」收藏的單張相比,兩者雖然主題一樣,但放映的錄像略有出入。1993年1月藝穗節的版本見https://aaa.org.hk/archive/309205

[2] 出自ifva於2010年與蔡甘銓和羅德星的訪問。
https://web.archive.org/web/20110228032959/http://www.ifva.com/2010/page_tc/about/birth.php

[3] https://ifva.com/page/?id=3WLjc6yOQOM

 

 

錄像短評 

梁志和,《吸/呼》,2003

短評撰文:張煒珠(實習生)

Suck/Blow|吸/呼 (DVD version)

你多久不曾凝滯某處,手上空空,思緒也放空,只靜靜感受呼吸。《吸/呼》開場的 29 秒黑屏,或許便是你專注於呼吸之前的轉場。

梁志和以黑白色照片、漸重的呼吸聲配合大開大合的縮放動感,將影像擬人化,帶來視覺衝擊力之餘,還讓感官參與觀影,使觀眾能夠完整地「感觀」。雖然片中並無人物直視鏡頭或試圖與觀眾對話,但依舊實現了兩者之間的互動——同步呼吸,讓一場觀影變成無聲勝有聲的行為藝術。

作者對「影片」這個形式作出別樣的詮釋:影片等於「動起來的照片」。其結構相當值得深思——一張照片的縮放、兩張照片交替縮放、數張照片雜亂縮放,直至再度歸一;對應的是一呼一吸(我)、你呼我吸(你我)、同呼同吸(大家),以及「我們」對於共為一體的認可。我們也許樂於抽離於世事,但往往在不知不覺間進深。角落的建築物隨照片重疊而變黑,有如我們逐漸跟着作品的節奏呼吸,一呼一吸,觀者越似身在局中,從白到黑。

在磚牆中抬頭,如願看到天空卻仍望見大廈四角,似有種無法脫離城市的悲哀。然而,吸盡,目光所及皆是空白;呼淨,才又見邊框。十字形的喘息空間,是白色的天空,彷彿也意味着救贖,但我們卻忘了,塑造「救贖」的還有讓人厭倦的大廈四角。如果沒有黑,何以定義白。大廈因此作為一個灰色地帶存在,屬黑屬白,全憑觀眾如何看待。

隨着呼吸聲交疊加重、數張照片疊化縮放,黑與白、呼或吸也都漸漸難以界定。城市以某個器官的樣子存在,而站在大廈中間的我們,也是城市的心臟。所以分不清黑白,也無需分清城市或城市之外,因為我們本就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。

 

 

有關錄映太奇庫藏通訊

錄映太奇的收藏見證著香港過去三十五年的錄像及媒體文化發展。庫藏作品來自不同背景的藝術家,涵蓋範圍由短篇電影、錄像文章、實驗錄像以至動畫等各種類型。《錄映太奇庫藏通訊》讓大家了解媒體藝術及其保存的最新發展狀況,並介紹庫藏的亮點。